维特根斯坦:一个西方哲学的幽灵|江怡
维特根斯坦:一个西方哲学的幽灵
江怡
原载《世界哲学》2001年第2期
今年4月29日,是维特根斯坦逝世50周年的日子。他在弥留之际说过的那句让后人难以揣摩的话似乎又在我们耳边响起:“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我曾向不少西方哲学家询问,如果要在当代哲学中选出一到两位重要哲学家的话,他们会是谁。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对我说,无论其他人是谁,都不可能没有维特根斯坦。我在英国访问期间也惊奇地发现,在关于当代哲学家的图书资料中,惟有关于维特根斯坦的书数量居首,这还不包括那些其他主题、但涉及到维特根斯坦哲学的著作。所有这些给我留下这样一个深刻印象:他就像是一个幽灵,在当代哲学舞台上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用达米特的话说,维特根斯坦哲学是当代哲学中无法跨越的重要台阶。甚至可以说,没有维特根斯坦,当代西方哲学不知道会是什么样,至少我们不会在这里谈到“维特根斯坦现象”,当然也就不会对西方哲学传统本身提出像今天这样多的质疑和挑战。
那么,我们这样说是不是过分夸大了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了呢?是不是有爱屋及乌之嫌呢?有的哲学家就曾提出过这样的怀疑,甚至认为维特根斯坦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后人如此厚待,因为无论是在人品上还是在学术上,维特根斯坦都算不上伟大和崇高,如英国哲学家格雷林等人。更有哲学家将这种把原本并不伟大的人或物说成是伟大的现象称作“维特根斯坦现象”,这更反映了这些哲学家对维特根斯坦在当代哲学中引起的这种影响所表现出的不满,如我国哲学家邱仁宗等人。
当然,反对和不满只是哲学家们对维特根斯坦的态度,这些并没有削减维特根斯坦哲学本身的价值。那么,他的哲学价值何在呢?其实,我们从当代哲学的文献中就已经看到了这种价值的存在,从他那游荡的哲学幽灵中就已经感受到这种价值的重要。我们习惯于把对价值的认定看作一种褒扬的方式,却不知价值的存在往往在于对后世的影响,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就维特根斯坦而言,他的哲学恰好有着这样的双面效应:从积极的方面来说,分析哲学的产生以及语言哲学的最终形成,都植根于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而从消极方面来说,后现代哲学思潮对哲学的消解以及“哲学终结论”的再度泛起,又都与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有着明显的血缘关系。可以说,维特根斯坦是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留在西方哲学史记录中的。仅此一点,我们就无法对他的哲学的历史地位提出置疑。
“维特根斯坦现象”的提出,既是对类似现象的深层反思,更是对维特根斯坦个人的一种具有明显倾向性的评价。这种现象的确可能存在于西方哲学以及整个人类哲学发展史中,但以维特根斯坦作为这种现象的代表,则反映了提出者的不满甚至愤慨。而对维特根斯坦表现出这种不满和愤慨,应当说是很正常的,因为维特根斯坦本人似乎并没有给他周围的人以及他的同代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对此,我们从他同代人的大量回忆文献中就可以见到。同样,他的一些私人笔记也透露出他个性方面的一些瑕疵。但所有这些与他的哲学对后代的影响相比,则是瑕不掩瑜的。令人奇怪的是,既然我们并不因为尼采的品行和古怪个性而否认他哲学的深远影响,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对维特根斯坦这样吹毛求疵呢?
说维特根斯坦是幽灵,这当然是指他的思想对他身后的哲学发展所产生的影响。从积极的方面来说,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对逻辑实证主义观点和日常语言哲学的形成所起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但不容忽视的是,后来的哲学家们在解释维特根斯坦思想的过程中同样形成和发展了许多当代哲学的论题,使得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西方哲学出现了我们现在常说的“多元化”格局。维特根斯坦的学生和好友安斯康在解释维特根斯坦前期思想时,特别强调了意向性在哲学上的重要意义,这为当代哲学重新研究意向性问题开了先河;同样作为维特根斯坦学生和好友的马尔康姆在解释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时,注重把语言游戏的观念运用到哲学的其他领域,使得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等概念成为当代哲学中的基本术语;更有维特根斯坦的好友冯·赖特在理解维特根斯坦的过程中,提出了许多现代逻辑哲学和语言哲学的重要话题。在牛津和剑桥,我们随处可见维特根斯坦的影子,这不仅包括了像皮尔斯、贝克和哈克这样的维特根斯坦专家,而且包括像斯特劳森和达米特这样具有创造性思想的哲学家。在他们的著作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影响。
在美国,我们可以理解奎因的思想会对当代美国哲学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以致于分析哲学已经成为当代美国哲学的传统;而这些却不能不提到维特根斯坦的作用。但正如哈克所言,这种作用是反面的,就是说,从奎因开始的当代美国哲学恰好是以反对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为前提和出发点的。而这也正是维特根斯坦思想对当代西方哲学的另一种影响,即我们前面所说的负面的或消极的影响。与他的积极影响相比,我想,他的消极影响或许对当代哲学更为深刻,但也更为间接。这表现在,一方面,当我们考虑当代哲学中讨论的问题时,就会发现,只有维特根斯坦的论述或解释更有助于我们把握这些问题,譬如关于身心问题、关于因果性问题、关于宗教情感问题、关于语言与实在的关系问题等等。换言之,没有维特根斯坦,我们还将在探索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花的时间更多。另一方面,当代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和演变,都与维特根斯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包括罗蒂、德里达等人都明确地承认了他们的思想与维特根斯坦之间的血缘关系。所有这些都清楚地向我们表明,维特根斯坦的确是一个幽灵,一个在当代西方哲学中游荡的思想幽灵。
最后,让我们回到“维特根斯坦现象”。通常认为,哲学家思想的伟大与他个性上的弱点并不构成矛盾。但惟一的麻烦是,他的个性弱点往往由于他思想的伟大而得以彰显,甚至在某种程度被夸大。不幸的是,维特根斯坦就是这样一位受害者,以致于他“盖棺”了50年,还没有对他形成“定论”。所以他的灵魂不散,所以他的幽灵始终伴随着西方哲学。与他有着同样命运的是海德格尔。虽然海德格尔不是由于个性矛盾,而是被卷入了更重大的政治旋涡,但人们对他至今同样无法“盖棺定论”。
这是两位在当代西方哲学中都绝对属于“重量级”的哲学家,可却有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身后之事。海德格尔著述等身,哲学上的地位绝不会因他的政治立场而发生动摇,但维特根斯坦则不同:他的哲学不仅由于他的个性而被大打折扣,而且人们对他的哲学本身似乎也存在着某种“信任危机”。但有一点却是任何人都不会忽视和否定的,他的哲学无处不在,而且是当代哲学无法逾越的一步。在这种意义上,「我就更愿意把这种哲学看作一种训练,一种训导,一种准备工作,一种“指导思想”,指导哲学家们应当如何去做哲学」。这样,它就绝不仅仅是千万种哲学理论中的一种,也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祷文。它更是一个幽灵,一个游荡在西方哲学舞台上的幽灵,在冥冥中引导着西方哲学走向与传统哲学完全不同的道路。
种种迹象表明,21世纪的西方哲学还将在维特根斯坦哲学幽灵的指引下继续着他未竟的事业。
11月26日有一次维特根斯坦线上公益讲座,由知名教授江怡主讲,在哲学人公众号后台回复“公益课”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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